“看书只能落得孤独,对吧?”
“噢。”
“书那玩意是煮意大利面时用来打发时间才一只手拿着看的,明白?”
“嗯。”
“好——嘞……唔……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。”
3:39
此时我所做的,正是一手拿着书,一手用筷子拨动着翻滚的沸水里的意大利细面条,等待它们逐渐由僵硬变软,进而富有弹性。宛如拯救一群冻僵的鲑鱼。
若是尚未由黑暗统治的白天,这种时候我习惯听Dry County。待Jovi第三次唱出we were just born to die的绝望之音时,锅中的面条软硬恰到好处,与加了橄榄的青酱正是绝配。但此刻是深夜三点,寂静之声正将自己推向高潮,响起这首长诗实在不合时宜。
对我而言,夜幕降临之后的顾影自怜,大多可以原谅。然而正如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,这世上没有完完全全的和解。在黑暗中自饮自酌,与自己长谈,到头来只能落得饥肠辘辘的下场。迫不得已,我一边捧着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,看马克思痛斥用拿破仑的死人铁面具掩盖自己丑陋面容的冒险家,一边任由锅中升起的氤氲湿气濡湿镜片。
厨房闷热如置身于盛夏的雨夜。
这便是唯一的出路。
2:49
谈一下鸟。
任何一个北国的孩子都知道冬季将临时,鸟儿飞向南方,直到冬死去后再飞回。因此,窗外久违的婉转鸟鸣是充盈着生命力,美好到令人想要落泪的春的意象。
北方以南是鸟温暖的庇护所,但却没人向我解释过淋沥的雨天里它们又去了哪里——这困扰了我六年之久。即使是现在,每当听到《新疆之春》中小提琴震颤着奏出欢快的鸟鸣时,在树枝上瑟缩着,依偎在一起抵御雨点的麻雀们就冲进我的脑海。远处的交通灯一闪一灭,一同闪动的还有它们黑色的眼。
幼年时代,家门前总有巨量的麻雀。麻雀们吵闹不停,叽喳作响的同时群体出动,抓住一切机会啄食邻居晾晒在窗台上的干辣椒。惊起时在天空里乌央的一片,如同一群灰色的蝗。忍无可忍的邻居在树间拉起了捕鸟网。细且坚韧的网在微风中轻颤,死死抓住每只扑进怀中的麻雀,任凭它们嘶声尖叫。
网与丰茂的枝丫重叠,几乎透明。十岁的我骑着单车一头扎进其中,没能从另一头冲出,只能惊恐地与精疲力尽的麻雀们无声对视。它们大半正在死去,眼瞳漆黑无神,仿佛草场边干枯的井。我在网中向井底坠落——从井口到落地的前一瞬,往复不止,直到被大骂着赶来的邻居从已经破烂变形的网中剥离。
2:33
热……
被蒸汽裹得密密实实的皮肤上,毛孔尽数张开。浑身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。房顶正在萎蔫变软,马上要如融化的巧克力一般滴落下来。
合页痛苦地呻吟,窗打开。寂静戛然而止,在风声中蜷缩起来。
城市之声乘着午夜的风盘旋而入,由无意义的噪声一点点展开——恼人之声、撩人情思之声,飞蛾振翅声、交通灯光变换之声、巢中的麻雀变换睡姿发出的嘎啦声、橡胶轮胎压过沥青路面的嗡嗡声,火车发动时悠长的鸣笛声……火车鸣笛……?
然而这里远离城市边缘,如同1968年五月,火车站寂寥无人的巴黎:任何声音都可能响起,唯独火车启动时汽笛发出的鸣响绝无可能。
高中时代倒是听过不少火车鸣笛。
货车总在天黑透后出发。连同五十余颗燥热的心一起自习时,偶尔汽笛响起。鸣响仿佛带有风压,将少得可怜的凉风挤进教室,风旋即变得温吞,又从窗泄走。我总抬起头从楼的夹缝中寻找列车,看它一节节消失,眼睛被氙气灯刺痛,想要流泪。
最后一次听到汽笛声时,正认真地向跑过无数次的校园道别。
对高中来说,校园大的夸张。绕其完整跑一圈是1.6千米,而且南高北低,跑起来大有纽约马拉松中央公园部分的30米大上坡的气势。因此,通常的长跑先是轻松写意地在塑胶跑道上开始,直到超过了3千米,大约感到体力不支时,离开田径场,咬紧牙关绕校园跑尽可能多的路程。这习惯让跑步轨迹看起来像一团散开的毛线球。
所谓的道别,则是跳过田径场环节,从每一次孤独的长跑开始的起点开始,绕学校奔跑尽可能远。第三次回到田径场时,远处高架铁路上隐约鸣起了汽笛。
彼时正飘下濛濛的细雨。
1:55
“想念那里的火车汽笛来着?”
问题没头没脑地落下。莫名其妙。
“还想再回去听?”
来源不明的问题懒得回答。我缓缓搅动筷子,感受锅中的鲑鱼苏醒。
总归不想回去。无论如何珍惜,汽笛声这样的东西,失掉了后,还是让它继续在风中飘荡为好。
即使追寻故地,想要寻得的也并非是那个处所。就算回到了物质的故地,那里的空气与重力早已改变,汽笛声也已变调。在那里的我仍然是悲哀的异乡人。
提问者长叹一声,“看来是不想。”
即使想,也绝无回去的可能。它求不得,因为故地正是Nowhere Land,哪里都不存在的地方。它是精神的,是曾经晚饭前的玻璃墙上夕阳的余晖,宿舍下相拥的情侣,夜半的火车鸣笛,连同午后苦涩的风与冰冷的雪。
唯独不是那片土地。
又叹一声。
“唉,雨要下来了。再让我多待一会好么?翅膀在雨里打湿了就活不下去。”
我目瞪口呆地盯着窗沿上的飞蛾。
“拜托了——不往锅底的火焰里飞。放心好了。”
“得得!”我把书扔在一旁,“乱套了。”
鲑鱼们已经彻底苏醒,我抽出盘子,将刚获得一线生机的它们统统捞进其中。
“鲑鱼死了,蛾子活着。” 飞蛾乘风落在书边。
风里多了潮土油的气味。
0:11
将青酱倒入盘中时,雨点开始拍在泥土上。
来吧,甜美的雨。
把烈阳从我这里夺走的汗水和眼泪统统归还